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经济学教授祖克曼(Gabriel Zucman),可以说是研究全球财富不平等状况的大家,2018年的时候,他统计了美国/英国/法国从1917年到2017年整整100年的财富分配状况。
例如,根据美国的消费者金融调查(Survey of Consumer Finances, SCF)数据,如果从资本收入(非工作和劳动收入)的角度观察,就在2012-2016年,美国1%顶级富豪的资本收入占比,已经达到了整个人群收入的40%以上,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水平。
这段内容读起来有点拗口,我简单翻译一下:
1%的美国顶级富豪,即使不再参加任何工作和劳动,他们每年的睡后收入(资本性收入),也占到了整个社会总收入的40%。
更简单地说,美国的财富阶层固化,已经来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水平。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如果从1%顶级富人净财富(总资产-负债)的社会占比来看,最近30年来,虽然美国的贫富差距,整体上在持续拉大,但中间,却出现过3次贫富差距明显缩小的时段(见下图)。
这3次贫富差距明显缩小的时段,分别出现在2000-2003年、2007-2009年以及2019年底到2020年初。
这3个时段,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答案是:美国股市不行的时候(见下图,时间段对应极好)。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看下面的图表就明白了。
因为,美国1%的顶级富人,财富中有一半以上都是由公司股权构成的,而美国底层50%的民众则几乎不持有股权资产。当美国股市不行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些顶级富人的财富没有增长,甚至在大幅缩水,当然就会缩小贫富差距了。
问题恰恰在于——2001年以来,每当美国股市经过大幅度下跌,美国的贫富差距明显缩小的时候,美联储都一定会选择“挺身而出”,利用信用货币可以凭空、无限印钞的“魔术”,要么降息,要么买债,用印钞机给美国资本市场源源不断输送资金,促成股市暴涨。
由此,随着美联储资产负债表规模(基础货币)和美元广义货币供应量的持续增加,导致了美国顶端富人的资产,相比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在每次经济危机过后,反而得以上升得更快,带来了更严重的贫富差距。
这个情况,在2020年初迄今的一年多时间里,表现得尤为明显——随着美国股市的暴涨,美国的贫富差距也创下其历史最高水平。
股市,就是美国财富贫富差距的核心,这个问题,在“贫富差距,不怪央行能怪谁?”一文中,我已经进行了整体的说明。
就在那篇文章的末尾,我提到,央行印钞会导致民粹主义,很多人觉得我这么说似乎有点缺乏逻辑,所以,这篇文章,我就专门谈一下中国和美国的贫富差距,以及为什么如此大的贫富差距会成为民粹主义最好的土壤。
在叙述这个逻辑之前,我们顺便来看一下中国的贫富差距。
2014年7月,北京大学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 CFPS)课题组,在调查了全国25个省市160个区县14960个家庭的基础上,发布了《中国民生发展报告2015》,其中认为,中国家庭财产的基尼系数分布已经高达0.73:
- 顶级1%的家庭,占有全部财产的34.6%;
- 顶级10%的家庭,占有全部财产的62%;
- 中位数以下50%家庭,仅占有全部财产的7.3%;
- 底端25%的家庭,更是仅占有全部财产的1%。
如果觉得这份数据不够权威,2019年10月,中国人民银行公布了关于中国家庭财富的调查报告——《2019年中国城镇居民家庭资产负债情况调查》,这份报告中,只考虑了中国城镇家庭的财富分配情况,统计了家庭部门的实物资产(房产、商铺、汽车等)与金融资产(存款、股票、基金、保险、债券、公积金等)之和,其总的结果是:“调查数据显示,城镇居民家庭总资产均值为317.9万元,中位数为163.0万元。”
不过,与美国家庭财富主体是企业股权不同,中国家庭的财富主体是房子,调查显示,我国城镇居民家庭资产以实物资产为主,户均253万元,占家庭总资产的八成。
至于中国家庭净资产的具体分配,是下面这份表格。
简单说,前10%家庭的净资产加起来,占到整个中国家庭净财富的49%,而底层40%的家庭,其资产加起来仅为全国家庭净财富的8.1%。
因为中国的高房价,主要集中在东部沿海大城市,由此还导致了中国的贫富差距在地域分布上也极为明显。
根据央行对30个省市的户均家庭资产统计,北京和上海的户均家庭资产,分别达到了892.8万和806.7万,远远高于东北和西部地区——并不意外的是,这也是中国房价最贵的两个城市。
在央行持续印钞的呵护之下,美股30年来整体持续上涨,且其上涨幅度远超美国广义货币扩张增速,所以美国的贫富差距自然是越来越大;
在央行持续印钞的呵护之下,中国大城市的房价,最近20年来整体上也一直在持续上涨,且上涨的幅度远远超过广义货币的增速,所以中国的贫富差距也是越来越大。
美股和中房,在各自央行印钞的加持之下,就是这么着不断拉大各自社会的贫富差距。
随着各国贫富差距的持续拉大,拉大到一定程度,经济上的分配不公平,还会进一步导致社会危机的产生,不管美国还是中国,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对于“均贫富”这样的政治口号都越来越认可。
以美国2020年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桑德斯为例,他竞选总统时的经济主张包括:
- 要针对0.1%超富阶层,征收财产税,最高达8%——注意,是每年征收8%;
- 对公司高管收入高于员工中位数50倍以上的公司,征收最高5%的惩罚性公司税,每年;
- 所有年度营收在1亿美元的上市公司,都需要逐渐实现划拨20%的公司股权给员工;
- 大幅度提高个人所得税,取消所有富人的税收减免;
- ……
桑德斯的激进左派主张,在美国得到了很多人(年轻人为主)的拥护。而与桑德斯互为镜面的是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他在2016年的竞选策略是激进右派主张,主张强硬对待中国,对中国商品加税,主张美国普通人的所有不幸都来源于中国、墨西哥和其他外国人及商品,以煽动美国民粹主义而上台。
什么是民粹主义?
民粹主义,就是主张社会绝对平等的一种思潮,常常由底层民众、知识分子或政治家发起,其基本的政治思路,就是宣扬“本国的穷人最道德”。
对内,民粹主义以反精英主义和反智主义方式表达诉求,如仇官、仇富、仇精英,要求的是平等、公平和正义;
对外,民粹主义则与民族主义合流,有着强人崇拜的历史情结,形成以排外、仇外为指向的狭隘民族主义;
无论对内或对外,民粹主义对各种似是而非的“本国民众受迫害阴谋论”,都持赞同态度。
从甲午战争时期的日本,再到一战前的德国和法国,再到二战前的德国、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日本,100多年来世界各国的历史表明,民粹主义产生的土壤,恰恰就是在经济危机之下,急剧扩大的贫富差距。
贫富差距持续扩大,为什么会导致民粹主义呢?
因为,贫富差距的逐渐扩大,会形成的一个社会现实,那就是整个社会的财富阶层固化,在这个财富阶层固化的社会里,个人、特别是年轻人的努力和打拼不再有用,人一生下来,就被决定了其财富阶层的归属……
例如,新一代的年轻人,他们或没有机会拥有价值不菲的美国科技公司股权,或没有机会在中国的大城市购房置业,无论他们在现实中如何努力,如何打拼,与资产价格的快速上涨相比,他们工作和劳动的价值,都变得毫无意义,这会让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这个社会的大多数年轻人,内心充满财富的被剥夺感。
与财富的被剥夺感相伴随,当然是对于社会财富分配中那些不公正、不平等的仇视,因为是社会的整个体制性问题,对于改变自身的财富状况,从个人角度看,这些年轻人更是充满了无力感和绝望感。
当一个社会的贫富差距扩大到一定程度,越来越多的人对于社会财富分配,会产生被剥夺感、无力感和绝望感,而这些共识,最终变成孕育民粹主义的肥沃土壤。
这些人,只有把自己融入民粹主义的社会洪流中,成为一个庞大的集体,从而让政治家和决策者们,不得不正视他们的诉求,进而迫使政治家们出台改善其财富状况和生活处境的各种国家政策。
对于这个问题,过去半个世纪以来以各种名目疯狂印钞的央行,可能都很少考虑到——尽管它们自己非常清楚,每一次大规模印钞之后,资产价格总是会上涨到比以前更高的水平,整个社会的贫富差距一定会比以前更加严重……
但是,不管债市、股市、房地产,还是福利主义者遇到问题,央行的每一次印钞,都是想着解决当下的问题,把当前的危机捂住不让爆发,这就像一场森林的小火,被扑灭并掩盖起来。
一场又一场小火被通过印钞扑灭,无数未曾点燃的树木被埋葬在地下,逐渐碳化成了乌黑的煤炭,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这些煤炭得以暴露于地表,重见天日,再有人点燃一把火,那这些煤炭都会成为未来熊熊大火的燃料。
民粹主义就是这把火。
很多人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其实,讲这句话的阿克顿勋爵,还讲过另外一句名言:我们社会自由最主要的威胁,来自于强者对于权力的贪婪,以及弱者对于贫富差距的怨恨。
祖克曼(Gabriel Zucman)就认为,当一个社会1%、0.1%、甚至0.01%的顶级精英们所拥有的财富,开始与社会上90%的人所拥有的财富总额相等的时候,财富分配危机就不仅仅是经济危机了,其很有可能带来一系列的社会危机,例如美国、德国的1926年之后。
很不幸,根据一些数据,2015年的美国,再次到达了这样一个节点。
随着2016年以来美国股市的持续暴涨,美国的贫富差距也被进一步拉大,距离社会危机爆发的节点更近了。
从里根时代一直到今天,每一次爆发经济危机,各国的应对之道,就是借更多债务,印更多钞票,把股市、房产价格推升到更高水平,然后,带来的结果,当然是富人更富,穷人恒穷,这样疯狂的宽松闹剧,如果再持续下去,恐怕就不仅仅是经济危机的事儿了。
随着民粹主义的崛起,如果央行们继续印下去,我们要面对的,恐怕是一场影响深远的、世界性的社会危机。
过去几十年,在全球化狂飙突进的时代里,各国通过经济贸易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也增进了互相的理解。但这种岁月静好的时代,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那些被剥夺了财富的年轻人已经成长起来,他们开始表达对于无限印钞式财富分配的不满。
命中注定,我们要经历一个动荡的时代。
更进一步,从资产价格变迁的角度,该如何看待民粹主义崛起的影响呢?
答案是:
任何一个国家,有点儿远见的政治家,都必然会出台迎合民粹主义、降低贫富差距的政策和措施,而凡是会扩大贫富差距的措施,实施起来的政治成本都会越来越高昂,而且有可能会被突然中止。
在美国,里根时代以来的财富获取模式,很可能发生根本性的变革,看似老迈不堪的拜登,可能会终结40年的经济自由主义,让美国政府主要的关注点,从自由转向平等,和特朗普时代不同,在完成财富分配之前,美国股市的持续上涨,对于拜登政府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事——美国股市40年的长牛,或许就此终结。
在中国,过去20年带动中国经济崛起的房地产行业,将像1990年的日本一样,逐渐淡出政府施政的核心,“房住不炒”将会成为房地产行业的核心政策,甚至不排除政府会持续出台政策,打压和控制全国性的房价上涨,以减轻年轻人的被剥夺感,降低全社会的贫富分化状况,中国房市20年的长牛,极大概率也会就此终结。
所以,无论美股还是中房,其不断上涨的长牛时代,很可能,就会在最近一两年之内被终结。
最后,送给大家一份祖克曼2018年的研究成果:
100年来美国、英国、法国、中国和俄罗斯1%富人所拥有财富的社会占比(德国和日本财富分配整体较为平均,祖克曼没有统计)。
参考文献:
- Gabriel Zucman,Global Wealth Inequality(Annual Review of Economics);
- 美联储,Enhanced Financial Accounts;
- 北京大学中国家庭追踪调查课题组,《中国民生发展报告2015》;
- 中国人民银行,《2019年中国城镇居民家庭资产负债情况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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