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松：大饥荒，天空幽灵

我们经常会碰到这样的说法，一国的农产品对外依存度不过是百分之十几或百分之二十几，即便将来完全完全丧失了进口，只要每个人少吃一点，也不会再出现饿死人的现象，这种说法确实挺“小学生”的。
有这样一个国家在过去的十多年预演了这样的一幕，对上述说法给出了注释。

2009年，委内瑞拉的粮食产量是948万吨，当时的人口总数约为2844万，折合人均333公斤。国际粮食安全标准线是每人每年400公斤，如果不足的部分通过进口补充的话，委内瑞拉的进口依存度就是16.75%。2009年的委内瑞拉人也可以这样说，即便我们完全丧失了进口，只要每个人少吃一点，就可以平稳度过没有进口的日子，更不会饿死人。

但事实上，在过去十年中委内瑞拉已经成为饥饿的代名词，根据联合国粮食计划署的说法，委内瑞拉有九百多万人挣扎在死亡线上（饿死人的事情当然是无法避免的），为什么会这样哪？

第一，从历史来看，爆发饥荒的国家毫无疑问都是社会存在十分鲜明等级的国家，既然存在着鲜明的等级，在社会生活中就存在着非常明显的既得利益阶层。由于既得利益阶层掌握这国家的管理权，为了保护政权（本质是守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当短缺出现时就会在物资分配过程中向既得利益阶层和保护既得利益阶层的国家机器倾斜，最终，最底层的民众就会成为被牺牲的对象。也就是说，根本就不存在每个人少吃一口共度难关的可能。

所以就看到，在物资丰富时期，各国都不会使用票证制度，源于供过于求。当物资短缺时，很多国家就开始使用票证，过去十年遭遇严重饥荒的委内瑞拉也是如此（即食品券），目的是保证一部分人的供给，这是在物资分配过程中向特定阶层倾斜的一种手段，目的就是维护既得利益者的既得利益，也是为了维护政权的需要。

但短缺的部分总要有人承担的。委内瑞拉的进口依存度是16.75%，如果将这个短缺比例由最底层的50%或30%人口来承担，会不会出现饥荒？结果当然是明摆着的。

你认为每人少吃一口就可以渡过困难时期，但这会损害既得利益阶层的既得利益，也会危及等级社会的安危，这种理想就只能是空想。

第二，有人想当然地认为，即便没了进口部分，委内瑞拉的农产品自给率还有83.25%，不会导致饥荒。
这里的核心是，进口能力是怎么丧失的哪？

我们知道出口能力是一个国家国际竞争力的体现，一个社会治理水平很低、经济效率很低的国家就不具备国际竞争力和出口能力。也所以，非洲的很多国家虽然拥有丰富的人力资源和自然资源，但在国际贸易活动中却难见踪迹。相反，瑞士、日本等国虽然资源十分匮乏，但在国际出口市场上的地位却举足轻重，这是社会治理水平和综合竞争力所决定的。

也就是说，出口能力是一国综合竞争力的体现，而社会治理水平是综合竞争力的核心。

在现代社会的出口构成中，工业品（含工业原材料）出口已经是各国出口的主体。

如此也就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一个国家失去进口能力，是失去了出口能力的结果，本质就是自身的工业活动出现衰退、失去国际竞争力的结果。

那么，工业衰退的原因在何处?在此就必须寻找工业革命的起源。

光荣革命之后英国建立起宪政制度，随后又通过了权利法案，这是工业革命的制度基础，然后就是工业化进程的不断深入，直到今天。此处必须再次强调，工业化并不是盖好房子修好基础设施这么简单的事，而是一个不断进步、永无止境的过程，这就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工业革命，未来还有第四次、第五次……第N次工业革命，要实现工业化的不断深入，就必须有高效的制度作为支撑，而且制度也需要不断进步（与时俱进），双方本质上是一个互相推动的过程。

但有些等级鲜明的社会，具备有利环境时也可以暂时走上工业化的道路，比如国内的生产要素水平很低、国际上具有有利的贸易环境之时就构成了这种有利环境。但基于这些国家并未建立起相应的社会制度，就无法长期支撑工业化进程，即没能力推动工业化的不断深入。比如，如果一国对思想领域进行管制，就不具备科技原创力，工业化就无法长期持续深入，还比如一个等级鲜明的社会，这注定导致贫富差距快速恶化，就无法构建起强大的内需市场，也就无法支撑工业化的不断深入（半导体市场最为明显，苏联与美国几乎同时在六十年代起步，但苏联没有强大的内需市场做依托，目前前苏联地区的半导体全球份额几乎已经归零），等等，这样的国家其工业化发展到一定的阶段之后就会停滞、中断；同时，由于这些国家的制度存在明显的等级，是低效率的，就需要庞大的财政收入和支出来维持，当工业化停滞之时财政收入增长就会停滞甚至萎缩，就无法满足低效率制度庞大的财政支出要求，此时，这种制度就只能通过提升税率（通过印钞满足财政要求是加征铸币税）来满足自己的财政需求，不断加税就会导致恶性通胀，最终让物价失控。

所有工业企业的生产活动都是有周期性的，恶性通胀爆发之后，前一个生产经营周期形成的销售收入（现金流收入），在下一个生产经营周期中就会无法维持同样规模的生产经营活动，工业企业就只能萎缩或直接破产，让本国工业加速衰退。

委内瑞拉的制度，决定了其工业化衰退时刻的必然到来，工业化衰退之后其出口能力（和进口能力）就会丧失，再然后——就会导致大饥荒。

前面已经比较详细地讨论过，农业有传统农业和现代农业之分，传统农业是可以独立存在的，那就是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但这种独立存在的小农经济亩产量很低，对自然灾害也毫无抵抗力，是比较典型的靠天吃饭，在我的家乡，这种传统农业的亩产一般是三四百斤，但如果遇到气候灾年也可能低于一百斤甚至颗粒无收，产量毫无保证就代表肚子毫无保证，这基本就是六七十年代所发生的事情。但现代农业是不同的，工业社会中的所有“要素”都会成为为农业配套的一部分，比如:科技的发展可以提升种业、农药的发展水平;电力的普及可以让农业抵御旱涝灾害;农业机械的普及降低了收获期的谷物损失，也极大地缩短了收获期、播种期所占用的时间，这会明显延长了植物的生长期，这是提高亩产的根本保证；而化肥和农药工业的不断发展更给农业活动插上了翅膀；保险行业保证了农户的农业经营具有可持续性，也就直接保证了农业总产量；仓储运输等基础设施、金融体系的完善保证了农业的生产过程与销售过程，等等等等，数不胜数的工业要素都在农业活动中扮演着自己特定的角色，让农业实现稳产和高产，这就是现代农业，亩产1000斤以上是正常事。

就是基于建立在大工业基础上的现代农业与分散独立的传统农业的本质不同，所以欧美发达国家自从走上工业化的大道之后，就基本告别了饥荒，就源于他们率先实现了农业的工业化，建立了现代农业。
因此，告别饥荒是工业化持续推进的一个结果，是建立起现代农业的结果。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头的问题，当一国陷入工业化衰退之后，进出口能力自然丧失，但在这个过程中所有工业要素会出现同步萎缩，比如，农机企业破产的过程就让农业领域存量的农机失去配套和维修能力；石化行业萎缩导致油料短缺（委内瑞拉就这个全球石油储量最大的国家也出现燃油短缺），农业机械就无法开动；电力短缺让农业活动失去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工业衰退的过程也是肥料和农药行业萎缩的过程，等等等等，当工业衰退导致工业要素不断从现代农业活动中退出之后，农业就会蜕变为传统农业，产量当然就会暴跌，再次开始靠天吃饭。

这个过程对委内瑞拉的影响有多大？

2020年，委内瑞拉的粮食产量约为200万吨，仅仅是2009年的21.1%，这意味着2009年的粮食自给率是83.25%，到2020年已经下降为17.5%，大饥荒爆发了。

每一个陷入工业化衰退的国家，看起来是工业发生了变化，但也是现代农业蜕化为传统农业的过程，就是爆发饥荒的过程，没有任何国家可以例外。

所以，不要说“即便没有了进口，每个人少吃一点就可以渡过难关”，首先，没有这种理想的社会，你愿意少吃一点，既得利益阶层却不会，其次，没有了进口的过程，是落后的社会制度导致工业衰退的过程，就是现代农业蜕变为传统农业的过程，就是大饥荒爆发的过程。

反过来说，告别饥荒的过程，是工业化持续推进的一个结果，是传统农业演变为现代农业的结果，是“农业工业化”的一个过程，是社会制度进步给人类社会带来的红利。

大饥荒来自何方？来自落后的社会治理体系；只有制度的进步，才能给人类社会带来福祉。